孟語自然地打開車門，坐在了副駕位置上，他緩緩轉過頭，望向駕駛席。

那裏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，車內昏暗，孟語看不清對方的臉，只看得出他剛刮過胡子，下巴油亮亮的。

男人發動了車，沿著公路向前開去，“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，問吧。”

【就算我之後把你的回答，和執法者說也無所謂麽？】

“我了解你，你和我是同一類人，你只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，而並非為了伸張正義，不是嗎？”男人微笑著說道。

【那些人都是你殺的麽？】孟語直截了當地問道。

“我只是打了幾個電話，轉了幾筆錢而已，並沒有動手殺人，你的問題不夠精準，也許換成‘他們的死都與你有關嗎’會好一點。”男人撇了撇嘴回答道。

【你指使那些暗戀者殺人，指使那些被暗戀者奉獻身體。最終讓他們互相殺害，形成了一個死無對證的閉環對吧。】

“你覺得，人為什麽會貧窮？”男人忽然聊起了一個不相幹的話題。

孟語沈默片刻後反問道：【你覺得呢？】

“很大一部分原因，是由於信息不對等。窮人接收不到富人的信息，所以會一直窮下去。”

“舉個例子來說，有的人很早便知道，發展中國家的不動產，會在經濟增長期快速升值，所以他們選擇把錢用來投資房產。”

“而不知道這個信息的人，也許會買車，也許會存到銀行，也許會買家電，或是買奢侈品。結果會怎樣，你當然可想而知，那些幾十年前投資了房產的人，一定賺得盆滿缽滿。”

【所以呢，你想表達什麽，窮人就該死嗎？】

“其實愛也是一樣的。沒有被愛過的人，和被愛過的人，最大的區別就是信息不對等。”

“沒被愛過的人，不懂得怎樣區分愛，更不懂得失去愛後，該如何調節情緒。正因為他們接收不到信息，所以稍微給他們一點甜頭，他們就會覺得這是愛。”

“稍微用失去愛來威脅一下，他們便會覺得天塌下來了。你不覺得這很有趣麽？”

男人的食指敲擊著方向盤，他看起來十分興奮。

“你的那位女同學，為了讓她暗戀的男生愛她，替我做了兩件事，一件是在我指定的某個時刻，到指定地點，找到一輛沒有上鎖的藍色斯巴魯轎車，將車裏的那副墨鏡，換成外觀一模一樣、但被我動過手腳的墨鏡。”

“在不是很久遠的未來的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，在某條公路上，一位汽車維修師會戴上那副墨鏡，然後被塗在鏡片上的試劑灼傷雙眼，卷進某起致命的車禍。”

“當然，那個可憐的高中生不會知道，汽車維修師，在那個陽光燦爛午後前的一段陰雨連綿的日子裏，便會要了她的命。”

“我要她做的第二件事，就是到一個人工湖旁，紅色噴漆標記的地方挖一個坑。”

“那個位置，是一個習慣夜跑的女人，固定路線中最靠近湖邊的地點，一個不算很深的坑，便足以要了那不會游泳的女人的命。”

【那位會計的剎車失靈，也是你指使別人做的？】孟語問道。

“沒錯，要弄成只有在汽車高速行駛時才會剎車失靈，可費了那汽車維修師一番功夫，只有這樣，才能切實地殺掉那位會計。”

“汽車維修師，幾乎是我在這場游戲裏，最好用的一枚棋子，單單為了和暗戀的女人睡覺，他甚至不惜直接殺掉一個女高中生，也許是燒傷面部後的自卑，導致了這種偏執吧，但我是很喜歡這種人的。”

【那個花盆也不是意外吧。】

“你要知道，那個恰好砸死搬運工的花盆背後，有我多少次的精心計算，計劃實施當天的風速、花盆擺放的位置、植物和土壤的重量，還要用路障和垃圾，來固定搬運工的行走路線。”

“要是其中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，如搬運工為了環保，而彎腰拾起一袋垃圾，那麽，花盆都無法砸中他的腦袋。”

“要讓我設計的圓圈沒有缺口，讓這八個人，變成八具因我而死卻與我無關的屍體，其中有一個最大的難點。”男人的語氣裏，帶著幾分得意。

“是時間差。有的人，我需要他（她）當場斃命，比如，被開鎖匠推下月臺的那個高中生。”

“而有的人，我需要他（她）隔一段時間再死，如吳麗，我讓物流公司那位搬運工，將她網購的砂糖，換成了我提前準備好的，其中的一袋是加了氰化鉀的一包砂糖。”

“這樣，她便不會立刻中毒身亡，但總有一天，會喝到那包致命的砂糖。你懂我的意思嗎？”

“被暗戀者死在暗戀者前，那暗戀者就不會替我幹活了，另外如果哪位暗戀者，在計劃執行完成前死掉，那就會有別的暗戀者幸存下來。”

“我想說到這裏，你總該了解做成這件事情的困難程度了。雖然中間也發生過一點意外——那名開鎖匠沒有使用被搬運工替換掉的、預定送達日期在搬運工死後第二天的調味料。”

“好在，開鎖匠因殺人後的負罪感吊死了自己，也省去了我許多麻煩。”男人的嘴角上揚。

仿佛一個正在炫耀著堆得高高的積木的孩子。

【看來，你並不會因殺人而產生負罪感。】孟語冷笑道。

“我沒有這種無聊的情緒，你應該也一樣。”

【為什麽要做這種事？】

“這種事？你難道不想知道，一個人為了得到愛，肯傷害別人到什麽程度嗎？你難道不覺得這很諷刺，很有趣嗎？”

【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吧，你挑選對象的時候，一定經過了考量。】

“是的，要滿足兩個條件，才會被我選做實驗對象。一是暗戀者從未談過戀愛，二是被暗戀者正被金錢困擾。我在表白墻前，錄了幾百人的影像，只有這四對符合條件。”

說完這段話，男人將車停了下來。

前方已沒了路，周遭皆是綠幽幽的樹。

男人從方向盤旁的收納櫃裏，拿出一把槍，將槍口對準孟語道：“這裏挺清靜的，不會有人來打擾埋在土裏的你。”

【你是誰？】

“我不是已經回答過你了？”

【如果說。犯下一切罪孽的人是X，那要怎麽稱呼你呢？Y先生還是鸚鵡先生？】孟語盯著男人的臉說道。

“什麽意思？”

男人握著槍的手似乎抖了一下，這隱藏在黑暗裏的小動作，沒能逃過孟語的眼睛。

【當我想要一個答案的時候，這個答案就自己送到了我面前，懷疑一下這答案的真偽，也是人之常情。】

【而讓我的懷疑，變成確信的證據有兩點，第一是X從不會親自動手殺人，而你卻準備在這兒殺我。】

【第二是映在你那邊車窗上，閃爍個不停的紅點，那大概是藍牙耳機的信號，真正的X，正在耳機的另一端教你說話吧。】

男人點了點頭，關掉耳機。

從褲兜裏掏出一個手機，放在駕駛席旁的置物臺，打開外放，將聲音調至最大。

一個帶著電流的聲音，從手機裏傳了出來：“***，你很聰明。”

“你為何不敢用真聲？”孟語問道。

“我不願暴露身份，哪怕是對一個將死之人。”

“是兩個將死之人吧。”

孟語看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說道：“你對待棋子有多麽殘酷無情，從你剛才的言論中，就可見一斑。”

“呵呵，***，不必挑撥離間，你年齡還小，家境也不錯，所以你才會不清楚，金錢的重量有多麽沈重，哪怕天平的另一端，是人的生命。”

【你似乎很喜歡用金錢，當作籌碼來玩弄別人。】

“自然界中，只有人類，會進行不以充饑為目的的殺戮。人類在很久之前，就體會到了玩弄獵殺動物的快感，可為何被獵殺玩弄的變成人類自己，就成了一件難以接受的事。這太傲慢，也太不公平了。”

“你的觀點並不新穎，在這之前和你有類似觀點的人，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，我想你也不例外。”孟語不屑道。

“好了，和你聊天雖然很愉快，但就到此結束吧。***，不要怪我，要怪就怪你那過於旺盛的好奇心。”

電話那頭的電流音，消失在了一串“嘟嘟”的響聲中。

孟語還想說些什麽，但脫膛而出的一顆麻醉彈，打斷了他。

孟語覺得，脖頸處有種灼燒感，隨後他便感覺到有什麽東西，正在從身體裏溜走。

意識消失前，他問了自己一個問題。

後悔嗎？

不，重新選多少次，他也會坐上這輛銀白色的奔馳。

帶著疑惑活著，或沒有疑惑地死去，孟語寧願選擇後者。

……

孟語再次睜開雙眼時，映入眼簾的，是潔白無瑕的天花板。

隨後，一張女孩子清秀的臉，遮住了那片純白。

“你醒了！”

金羽萌原本十分倦怠的臉，又重新變得富有活力。

“為什麽……我還活著。”

孟語覺得嗓子裏，像是塞了塊正在燃燒的炭。

“是我報警救了你。”金羽萌神情驕傲地說道。

“你怎麽會……知道……”

金羽萌將孟語扶了起來。

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，又端過來一杯溫水。

“那天，我偷偷在你書包裏，塞了有定位功能的竊聽器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，誰讓你一直躲著我，不告訴我你在做什麽。”

“那個人呢？”

“犯人嗎？”

金羽萌嘆了口氣說道：“他死了。開車逃跑時，他的車突然爆炸了，車裏好像裝了定時炸彈，爆炸時四散的鋼珠，還讓幾個執法者受了重傷。”

“那我……為什麽……沒被炸死？”

“執法者趕到現場的時候，你已經被活埋了一半，他總不可能再把你刨出來帶走吧。”

“謝……”這是孟語第一次真心向人道謝。

以前他總覺得，自己可以解決一切麻煩，被人幫助。

他也會認為對方是多餘的照顧，即使別人什麽也不做，他也可以解決問題。

“比起說謝謝，你是不是應該先跟我道個歉？”

金羽萌將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，丟到孟語臉上說道。

孟語拿起那張紙，看了一眼，不禁啞然失笑，紙上是一道二次函數題的解答。

“對不起，但你的……答案是……錯誤的。”

……

從青石市，飛往東京羽田機場的航班準時起飛班。

當天的同一時間。

一個男人正拉下小桌板，迎接他的午餐。

空姐遞來的盤子裏。裝著三個用貝柱、鮮蝦和金槍魚制作的壽司。

“能給我一杯熱茶嗎？”

男人問道，他的聲音令人感到十分舒適。

空姐微笑著，給他的杯子裏，添上了滿滿一杯日本茶。

“謝謝。”男人低聲道謝。

空姐點了點頭，竟因他聲音裏的溫柔而紅了臉。

她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，那聲音在別人耳中，會是惡魔的呢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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